■ 北雁
在我的故乡小果,洱海之源那个极其普通的小村落,牛被赋予了勤俭的隐喻。但真正富足的象征,却还得是猪。每当春节来临,只有那些富足的家庭,才舍得杀一头肥猪过年。事实上小果的年节,就是从杀年猪那天开始的。主人提前约好时间,邀来三亲五戚、四邻八友,当然还有远方的贵客,从早到黑在家里喝酒吃肉一整天。酒是陈了一年以上的好酒,还辅以地里出产的百合、山药、莲藕、茨菰、白豆和鲜笋绿菜。煮的煮,炖的炖,凉拌的凉拌,加上香喷喷的大白米饭,吃吃喝喝,同时翻出一整年的记忆,将开心事和忧心事都说上几箩筐,“莫笑农家腊酒浑,丰年留客足鸡豚”“箫鼓追随春社近,衣冠简朴古风存”,这就是小果,也是每一个农家生活最真实的写照。
晚间酒饭足了,客人欲将告辞回去,热情的主人却还不尽兴,紧紧抓住客人的手,吩咐媳妇、孩子赶紧把准备好的礼物拿来,一起送给即将离去的戚友,果蔬酱菜、核桃板栗、果仁干菌、白米饵块[~公式~],那全是自己一年辛勤的出产,还送生肉熟肉。绵绵的情义,让人不禁想起孟浩然笔下的《过故人庄》:“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。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。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。”
没错,这就是最真实的小果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村里的老少男女,都一直生活在一种恬美的诗意里。那条清浅鲜洁的时光之河,就是一首恬淡醇美的人间之诗。
我二大妈家一家老小都爱吃鱼,但集市上买鱼得花钱,为了节省,二大妈有时就给家里买些小鱼回来。鱼和鱼不一样,大鱼和小鱼,同样的做法,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味道。小果村自古崇文尚教,“吉庆有余”“足足有余”“绰绰有余”“年年有余”“和善之家、必有余庆”“日计不足,岁计有余”……都是他们世世辈辈最真实的信仰,也是团圆吉庆、富贵有余的象征。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年节的餐桌上,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就是鱼。
于是有一天,我二大妈的老二儿子国良终于开口了:“你们给我开挖个鱼塘吧,明年过年时吃的鱼,我自己来养!”
话说了多次,我二大爹终于在某个农闲日子,扛上一摞板锄条锄、铲子粪箕,独自来到村子上头的秧田坝,深挖狠剖六七天,终于在自留地边角给国良挖了一个袖珍的鱼塘,宽不过两米、长不过三米。他不是不想把鱼塘挖得更大更深一些,实在是地形所限,并且秧田坝的地就是那么硬实,掘下两三尺深,土层下面出现的已经不再是土,而是令人绝望的马牙石,弄得他一点脾气没有。为此我二大爹还不得不借来一把钢撬,还有一把破石头的化锤,把石头破开、撬开,才又重新凿到松软的泥土,但泥土之中还常有大大小小的石头。
鱼塘终于挖成了。放好了水,沉淀一月有余依旧还是浑浊之色,直至几场春雨过后,塘边慢慢长出了茭叶和绿草,漫天的绿枝遮住烈日,浑水才慢慢变成绿水。鱼在水底游动,蛙在旁边鸣叫,蜂蝶在左右飞舞,还有潺潺的水声,漾出清凌凌的一股清流,真是美妙极了。国良欢喜无比,每天中午放学,都要自下而上穿越整个村子前来喂鱼,而且阴晴不计,寒暑不论。吹着口哨,哼着歌谣,那派头真是太过神气。年底开塘捕鱼,我二大爹带去了锄铲瓢盆,还有一个洗衣的大盆,父子几人在鱼塘边摆开了宏大的阵势。当天,我和许多小伙伴一起前去看热闹,在烈日下面一直等到后午,才看到大盆里终于出现四五条巴掌大的鲤鱼,一条是红的,其余的都是黑的。我想二大妈家的那顿年饭必定滋味绵长、无比舒坦。
“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!它像一个巨大的、朦胧的整体,静静地呈现在我们的灵魂面前。”那时小果村没有人读过歌德,然而在这条叫作光阴的大河末端,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,未来就似一面立起来的高墙,绘满了希冀的图卷,紧赶慢赶,你总有一天能够到达。记得父亲曾在我年少时告诉我,他要在我们房前屋后都种满树木,这样在他年老走不动的时候,就用不着上山砍柴了。父亲说到做到,短短几年,他不仅在我们房子周围种满了树,还把大树小树种到田头地脚。
在小果村,像他这样总在种树的人还很多。当然别人的愿望,就是让树苗长成大树,集好木料让子女盖起一方大房。在村人们看来,起房盖屋是一个男人的本事,是成家立业的象征。那时父亲已经自己盖好了房子,所以他一心只想供养我读书,并且一直想象当我长大以后离开村庄,他就得自己砍柴。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。小果村的人说不来这样高深的道理,但类似的梦想,至今还深植在许多人心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