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杨登云
前两天,外甥女打来电话,说她妈妈要做七十大寿,要我无论如何回去一趟,我想,这肯定也是阿姐的愿望。
我老家在漾濞深山里,家里弟兄很多,我是幺儿,只有一个姐姐。阿姐长我八岁,在懵懂的记忆里,我常常被瘦弱的阿姐背着,犹如蚕豆背着豌豆,要么上山放羊,要么在黑黢黢的灶台旁忙碌。我是被她哄着睡觉,牵着长大的。
阿姐话很少,遇到自己认可的事,她总会浅浅一笑,即便遇到特别高兴的事,她也只会浅浅一笑。
阿姐没有读过一天书,可她的微笑陪伴着我背着书包走过小学、初中、高中……一直走出了大山。
七岁那年,我上学了。那天,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,阿姐背着上面架有一捆柴的伙食篮子跟在我后面,她是送我到村完小寄宿的。到学校,她首先找来三块结实的石头在教室后面搭了个灶,准备帮我烧火做饭。印象中,那天是阿姐说话最多的一天,也是在那一天,我平生第一次学会了煮饭。姐弟俩吃饭的时候,阿姐没有忘记把锅里仅有的几点油渣拣到我碗里,脸上始终洋溢着浅浅的笑。临走,反复念着一句:“毛头老幺,会做(饭)吃了,就有力气念书了!”
在那个遥远而艰苦的年代,食能果腹我才有继续上学的可能。阿姐坚持每周送我一趟,帮我背伙食篮子到学校。后来,学校离家越来越远,阿姐始终如影随形,在白竹山崎岖的山路上陪伴我读完了高中。
高中毕业那年,我考取了大理师范学校,那时,中专毕业是分配工作的,这对世代躬耕于深山的农家来说,着实是一件天大的喜事,全家人都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。阿妈拿着录取通知书不舍得放,动情地说:“老幺从此不用吃苞谷饭了!”阿爹在高兴之余隐隐显露忧虑之色:“要赶紧挣点学费呢!”唯独阿姐一声不吭,脸上依旧是浅浅的笑。
就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早晨,鸡叫头遍,天还不亮,阿姐轻轻推醒了我:“起来去挖防风(一种药材),凑学费!”此时我是一百个不愿意起床的,可想想是凑自己的学费呀,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赖床的理由,便睡眼惺忪地跟阿姐出了门。谁知道挖防风要比读书难百倍,姐弟俩跑遍了村后的大小山梁深箐,半天下来也就只有一小篓的收获。此后,阿姐每天照例鸡叫头遍叫醒我,准备一小袋炒香苞谷籽就出门上山。近一个月的时间,所挖的防风装满了家里的大小簸箕,晾晒得满院坝都是。直到开学前,姐弟俩大包小包地将晒干的防风搬到大队购销店卖了。阿姐把卖药材所得的二十多元钱塞到我手里,什么也没有说,只有一脸浅浅的笑。
从师范院校毕业那年,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,一纸调令将我带离故土,前往比老家更为偏远的公社中心完小任教。背井离乡的那一刻,我踏上了漂泊之路,后来,阿姐在本村出嫁,而我,在忙碌的工作中奔波,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,一年又一年,归期总是被推迟。
四十余载,岁月如白驹过隙,悄然流逝。我与阿姐见面的次数愈发稀少,儿时的欢笑、田野间的追逐,那些五彩斑斓的回忆,在时光的长河里渐渐模糊,如同褪色的老照片。但阿姐那浅浅的笑,却像夜空中最温柔的月光,不经意间,便会轻柔地洒落在我的心间,照亮那段远去的时光。
那天,我终于和久未谋面的阿姐重逢。她站在自家新房的院子门口,浑身上下焕然一新,玉手镯在日光下温润剔透,金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,透着几分喜庆。我赶忙迎上去,拿出女儿特意为她挑选的浅灰色毛呢上衣,递到她手上。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,毫不犹豫地脱去身上的大红外衣,动作麻利地换上新衣。嘴角噙着一抹笑,说道:“刚刚好,这红色我穿了好些日子,都有点看腻啦。”
我见阿姐忙得脚不沾地,便上前询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。她轻轻把我按坐在凳子上,脸上挂着那熟悉的浅笑,嗔怪道:“毛头老幺,你能做啥呀?从小就没干过农活,也就会写几个字!你就别在这儿添乱啦!”我顺着她的话,半开玩笑又带着几分认真地说:“阿姐,要不我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,当作给你的寿礼?”
听到这话,她先是愣了一瞬,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不过很快,那熟悉的浅浅笑意又回到了她脸上。只是这一次,她的笑容像是一把神奇的钥匙,“咔嗒”一声,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大门。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,如潮水般汹涌而来,记忆的边角也被这笑容勾勒得愈发清晰。曾经的嬉笑打闹、田间的午后时光,都变得鲜活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