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理说,李桂科从民办教师考到卫生系统,成为“吃国家粮的”,那时是农村人极为羡慕的。可以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,可以吃一角三分八的大米,可以享受国家的粮油供应,那就是差距,是工农差距、城乡差距,刚刚二十出头的李桂科,正是刚刚出山的太阳,美好时光在等待着他。
李桂科刚到防疫站的时候,却有“当头棒喝”的感觉。他们招的这五个人,要治麻风病。关于麻风,李桂科是知道的,他的高中同学杨晓元,就在学校筛查时,发现患有麻风病,高中也没读完就去了山石屏疗养院。他的老家孟伏营,也有麻风病人,他叫李跃全,去了洋芋山。李桂科出生的三营坝子,在洱源县算是麻风高发区。那些年,村里只要发现患有麻风病的,要么就被送到洋芋山,送到山石屏,要么就被撵走。麻风就像田野里的游魂,人人谈之色变,人人唯恐避之不及。在村庄里,也没有麻风病人的容身之处。他们几人被招到防疫站,就是为治麻风病。
李桂科滚烫的心凉了半截,那种刚刚吃上“国家粮”的喜悦没有留存多久。
1981年12月,洱源县卫生防疫站皮防股开始培训新招的五名防疫人员,他们是张开武、李桂科、杨德昌、朱占山、李国兰,大家都由原先的欢欣,换作惴惴不安的神情。丁文先医生身材瘦削,有着专业精神和防疫的经验。他给李桂科几人培训三个月,主要内容涉及麻风病防治和防疫知识。
丁文先首先给大家“打气”。他引用孟子的话,“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。”他告诉大家:“现在咱们洱源县麻风病肆虐,患病率已达27.3/万,必须尽快控制麻风病,治疗麻风病,为人民群众解除痛苦。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,咱们都是白衣战士,打的是一场维护人民群众健康的持久战。因此,咱们都要有自豪感和责任心。麻风病可防、可治、不可怕,咱们身为医务人员,不能怕麻风病,更不能歧视麻风病人。尽管社会对麻风病仍有很大的偏见,但是咱们就是要治好麻风病,消除社会的歧视。”
丁文先的一番话,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,再次使这些年轻人热血沸腾。
三个月的培训,使李桂科从民办教师迅速转型为麻风病医生。他知道自己不是毕业于专业院校,必须尽快弥补不足。每次授课,他都一丝不苟地记笔记。下课后,他都要默记授课内容。那些日子,使他迅速地了解麻风病的防治知识。他懂得了麻风病是由麻风分枝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,与结核病、梅毒并称三大慢性传染病,主要侵犯皮肤和周围神经。抵抗力差的病人晚期可侵犯深部组织和内脏,可致残。麻风患者是麻风杆菌的天然宿主,也是唯一传染源。麻风病不胎传不遗传,主要通过飞沫和密切接触传播。95%的人对麻风有天然的免疫力,只有5%的易感人群容易通过密切接触被传染。但由于中国传统医药对麻风病束手无策,连“药王”孙思邈对麻风的治愈率都不高,因此人们对麻风恐惧、排斥,对麻风病人歧视、遗弃,甚至打击。有些地方,必置之死地而后快。民国时期的洱源县,就曾将麻风病人集体赶到荒野,让其自生自灭,结果大多饿死。楚雄州姚安县有个李姓老头,竟将自己得了麻风病的儿子活埋。永平县有个教师,因为得了瘤型麻风,到山上搭了窝棚居住,后不堪其苦,点火自焚。
麻风病,这种让人眉毛脱落、足底溃疡、嘴歪眼斜、手指脚趾断落的传染病,使皮肤失去痛感,针戳刀割无感觉。因此手足经常被烫伤,伤口无法自行愈合,手足溃疡还要下地干活维生。这种“人不人,鬼不鬼”的生存状态,是人间的噩梦。在医疗条件缺失的时代,得病后的遭遇比乞丐和犯人还要凄惨。被赶走、独居、毫无自尊地自生自灭,是麻风病人的生存状态。在云南,最典型的要算昭通天坑中的麻风村。这个天坑在镇雄,当地人叫大锅圈,是火山喷发遗留下来的大坑,属典型的喀斯特地貌。新中国成立以前的麻风病人,从坑顶用绳梯放下去隔离。除了按时投放药品和粮食,基本与世隔绝。而在洱源,除了山石屏麻风院外,还有洋芋山、干海子、玉石厂等几个麻风村,都是被安置到此,或自行到此隔离,是普通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区域。
恐惧是可以理解的,麻风病的潜伏期是两至五年,而且缺乏有效药物。尽管欧洲在1943年就制成了化学药品氨苯砜,但中国用于治疗麻风病,还是五十年代之后。当代诗人张二棍写了首《天坑下》的诗:
垂绳的人早已离开,绳子
在吊坠过最后一个人之后,就开始了
腐朽
只有麻风病人们
留了下来
他们宛如
一个个高僧,需要朝夕
面对着,这万仞悬崖
一遍遍,功课般
呼喊着每一个亲人的名字
那此起彼伏的喊声,在天坑下久久回荡着
——让那些喊声多回荡一会儿吧
他们一直喊着,就会忘记了疼痛
他们一直喊着,就不会绝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