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草舞千程
农历六月二十五的风,裹挟着火把的气息漫过地埂。玉米穗子从树顶探头探脑时,中部的玉米红毛正躲躲藏藏迎接花粉,待玉米鼓起肚皮,便悄悄孕育着无量山中的丰收。
六月的无量山,褶皱里藏着最烈的小锅酒。这飘荡酒香的日子,比过年更让山里人记挂,像枝头熟透的野果,沉甸甸坠在每个盼着热闹的心尖上。
天刚擦亮,灶间烟火漫过村周核桃林。阿爹从竹篮下捉出无量山乌骨鸡,这大公鸡再扑腾,也逃不过成为火把节美食的宿命。山里的规矩,过年可简,火把节的鸡却不能少。刀刃轻吻鸡喉,祥云土锅升起热气,武火煮沸再转文火,慢炖鸡肉的咕嘟声,拉开了小村清晨的序曲。
村口香樟树下,男人们围着羯羊忙碌。这羊是一两年前阉割蓄养的,膘肥体壮。宰杀后的肉按户数分堆,摆在青松毛或芭蕉叶上,每堆必含骨、肉、肠肚下水。老人们说,各部位同炖的汤才醇厚,炖烂的肉才见情分。火塘上的土锅咕嘟作响时,竹篮里的小瓜和竹笋探出头来,这山里的时令馈赠,是羊肉最佳伴侣,那香气能飘满半条山谷。南涧歌手高洪章在《四句》里唱得遗憾:“脖子哑来脖子沙,想吃羊肉炖小瓜。羊肉还在羊身上,小瓜还在开花。”此刻,全化作灶上蒸汽,传递着火把节的讯息。
火把节当天,最急的是接姑娘的人。娘家兄弟或侄子提着糕点,天不亮就踏上去亲家的山路;远嫁的姑娘要提前一两天接,当天已在回娘家的路上。“阿姐,我来接你了”的吆喝,能让嫁出去的姑娘眼角发潮——哪怕鬓角染霜,哪怕远隔百里,这声呼唤是血脉里扯不断的绳。老人说,这天没人来接,姑娘便没了依傍,那是悲凉事,就像童谣唱的:“火把节,娘家不来接,眼睛哭成红屁眼”,粗糙话语里裹着化不开的牵挂。
最后一抹夕阳还在山岗徘徊,小村空地上已竖起丈高火把。白栗色木柴制成的火把,缀着青松枝、柏树枝,彩纸剪的五谷瓜果模型晃悠悠垂着,活像棵沉甸甸的丰收树。辈分高的长者拄杖吆喝,火星噼啪炸开,火苗蹿向夜空的瞬间,所有人的脸都映得通红。大火把将尽时,小火把欢快登场,孩子们举着穿梭,大人们背着木香袋,见人就撒把陈木松脂,火苗腾地蹿高,笑声裹着祝福:“一撒火把红彤彤,祝你万事如意都成功!二撒火把亮堂堂,你家五谷丰登堆成山!三撒火把金灿灿,祝你家生意火头高万丈……”
火把照过地埂,吆喝声在夜色里起伏:“苍蝇蚊子撒出去,五谷杂粮撒进来……”火苗燎过果树根、屋角,像给土地做场虔诚的洗礼。玉米叶上的露水闪着光,映着农人眼里的盼——这火烧的是虫害,盼的是金黄的秋。
村民活动场的篝火旺起来,笛子和三弦响起来。人们手拉手围成圈,三跺脚的节奏敲在泥地上:老人们的脚步沉稳如夯土,年轻人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风,刚回娘家的姑娘们歌声最嘹亮,混着无量山的对唱调子:“男:火把花红六月到,火把花开属什么?女:火把花红六月到,火把花开属羊月。男:小羊咋个吃奶大?老鸹抬食为哪般?女:小羊吃奶双手跪,老鸹抬食报母恩。”调子在山谷里打转转。
篝火渐暗时,烤羊肉的香漫过来。人们围着余烬品小锅酒,漫话今年收成、来年打算,直到星星在天上打盹,才踩着月光回家。
南涧的火把节,是土地里长出来的欢喜,是预祝丰收的盛典。没有花哨焰火,只有火把燎过地埂的温度;没有飘远灯盏,只有接姑娘回家的脚印。那火里烧着的,是对天地的敬、对亲人的念,一年年,在无量山的褶皱里,烧得滚烫,唱得响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