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书房里看书,一股幽香直钻鼻孔,抬手端起玻璃杯,浅啜一口金银花茶,甘洌的清甜混着花香漫过舌尖,顿觉神清气爽,瞬间驱散了夏日午后的倦意。杯里的金银花浮在水面,白的像碎雪,黄的似蜜蜡,在沸水中舒展着蜷曲的花瓣,以另外一种姿态在盛开,比在枝头时更显自在。口中的茶香合并了金银花的那股甜香,这香气让我想起老家花台上的那丛金银花,想起父亲跨上花台时,被风吹动的白发。
夏天每次回娘家,还没走到院门口,就先看见院墙顶上探出的金银花藤,绿得发亮的藤蔓缠着竹架,把半面墙织成了花的瀑布。父亲总说这花是“守门户”的,知道我喜欢,每次都等我回来摘取,抑或是趁着花期摘下晒干留着给我。
推开院门时,花台边准能看见父亲的身影。那花台是早年砌的,比成年人的膝盖还高,父亲总怕我踩不稳。有一次我穿着高跟鞋,兴冲冲地想自己摘,刚抬起脚就被他喝住:“慢着,当心摔跤,让我来摘!”他从门后抄起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棍——那是他特意备着的,一头削得圆润,另一头缠着防滑的布条,只见他左手拄着棍,右脚轻轻一蹬花台边缘,今年81岁的老爸,身子似乎还像年轻时那样灵巧地一跨,就稳稳站在了台上。我心里忽然一酸,我都快退休了,在老爸眼里终究还是那个要担心摔着的女儿。父母总以为孩子长不大,就像儿女总以为父母永远不会老。
阳光穿过叶子的缝隙,在他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他站在花丛里,指尖在藤蔓间穿梭,专挑那些半开半合的花苞。“全开的留着看,这种摘回去晒干,泡出来香味最浓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把摘下来的花往我手里塞。金银花的香气裹着他身上的汗味飘过来,那是种混着阳光的味道,让人莫名心安。我捧着花站在台下,看他花白的头发被风掀起,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滑。
“给够了?”他转过身,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摘的花,眼里的笑意比阳光还温暖。我赶紧点头,喉咙有些发紧:“够了够了,爸爸,你快下来吧。”他应了声,拄着竹棍的手轻轻撑着地面,双脚稳稳落地,利落得像当年从“东风”牌大卡车上跳下来时一样,老爸当年可是安全行车十万里的优秀司机。
母亲早拿来了小筛子,我把金银花摊开,黄的白的星星点点铺了一层。父亲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茶,看着我们忙活,忽然说:“今年雨水好,花比去年开得好。”我应着,想起小时候爸爸行车回来,总会给我们姊妹三个带礼物,他手里提着的那只铁皮小水桶里总会藏着惊喜,有时是弥渡小红梨,有时是一包糖,偶尔是手帕包着的野菊花,说泡水喝能明目。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的,背挺得笔直,跨上花台时从不用借力。
如今这丛金银花,是他亲手栽的。他说院子里阳光足,花长得好。其实我知道,他总惦记着当老师的我嗓子用得太多,容易喉咙疼。就像冰箱里总存着我爱吃的无花果,瓶罐里总存着晒干的金银花,那些说不出口的惦记,都藏在这些细碎的物件里。
茶喝到见底,杯里的金银花已经沉了下去,像完成了一场温柔的奔赴。窗外的蝉鸣正盛,恍惚间又闻到那股清甜的香气,想起父亲站在花台上的身影,忽然明白了,金银花从最初盛放的素白,慢慢变成了成熟的金黄,正如盛年的父亲,从黑发变成白发。他的白发在风里轻轻飞扬着,像一朵盛开在时光里的花,永远为我守候着夏日的芬芳。